我叫良仔,是個孤兒,從小和爺爺一起生活,一晃已經完成初二了。爺爺人稱浩伯,親友街坊都稱讚他人品好,樂於助人。爺爺經營鴻記餐廳,鴻記是老字號,是爺爺的父親創辦的,至今已有七十多年歷史。現在正值暑假,我本來很空閒,但因為突然要接手鴻記的生意,這個多月真的忙得要命!幸好有大廚正叔和一班好夥計幫手,才能勉強撐下去。
這還要從爺爺上月中風講起,雖說送院搶救及時,現在情況也算是穩定,可是右半身不大靈光,記憶力喪失了。我初去探病時,他連我也認不出,中風前的事情都記不起來。
爺爺很可憐,但家中的狗兒大德更可憐。大德與我一起長大,是我的好兄弟。他年紀很大了,仍每天堅持坐在餐廳門口,滿懷希望地等待爺爺回來。可是,爺爺已經記不起大德,我給他看愛犬大德的照片,他完全記不起來。
大德是自來狗,十年前的寒冬,他與另一隻一模一樣的金毛小狗,不知從哪裡來到餐廳門口。當時他們還很小,蹲在門口瑟瑟發抖,爺爺很好心,想收養他們,大德留下來了,但另一隻小狗則過了幾天便不見了。爺爺很疼愛大德,大德也很喜歡爺爺。餐廳營業時,他們在一起,空閒時也是在一起,不是在家休息,就是去公園散步。
我坐在收銀櫃檯前,看著大德想著之前的事,這時大門鈴鐺急促響起,有人推門進來,是這店的業主錢伯。唉!他一定又是來説逼遷的事。
我走出來迎接錢伯,招呼他坐下,為他點了咖啡。
錢伯問起爺爺的病況:“良仔,浩哥近況怎樣?”
我皺著眉答道:“由深切治療室轉到普通病房後,右半身活動不靈,精神還可以,但記不起以前的事。”
“良仔,浩哥這個情況,需要長期休息,你年紀這麼小,又要上學,鴻記做不下去的,就把它結束吧!”
其實兩個月前,錢伯已經來過,對爺爺説,要收回店子,改租給走水貨的人,這樣就可以大幅加租。他現在再提這事,我生怕他趁爺爺留醫時把店子收走,惟有盡力拖延:“鴻記是爺爺幾十年的心血,如果停了,他會很傷心。等爺爺出院才再商量吧!”
錢伯認識爺爺幾十年,卻不念舊情,冷冷地説道:“浩哥之前的事全都忘掉了,又怎會為關掉鴻記而傷心呢?我要……”
錢伯想繼續催促,但這時他發現大德走到自己面前,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直望過來,堅決地搖頭。我很感動,大德真的很忠心。
錢伯與大德是熟悉的,感到不好意思再催逼下去,便轉向大德打招呼。
大德對他毫無反應,慢慢地走到我身傍坐下。其實大德是患了老年痴呆,很多事都記不起來。以前他記性好,很熱情,會與熟客親熱,許久未見的客人也能認得,還會站起來不住搖尾巴歡迎。現在卻不是,什麽人來,他都一動不動,已經認不得人。但他有靈性,遇到好人,會輕輕搖尾巴示意。
這時,大門鈴鐺緩緩響起,進來的是一位面容俊朗的年輕男子。我馬上站起來招呼客人。
男子不好意思地説,他是來自北京的旅客,錢剛用光了,已經大半天沒吃東西,現在肚子很餓,想我給他一些麵包和水。
我想起爺爺的待客之道,以前間中有客人忘記帶錢,無論是熟客抑或生客,爺爺都很友善地説沒關係,下次方便時付就可以。
大德向著客人輕搖尾巴,似乎很接受他。我同情這位男子,微笑地請他照點菜,下次方便時結賬就可以。
男子眼中露出很驚訝的神情,隨即感謝我的好意,然後問我有什麽好介紹。我推薦了好幾款菜式,他點了牛尾湯、焗豬扒飯、檸檬可樂。
我不想回去與錢伯談話,便拿起抹布到處清潔,又給年輕男子送菜。他對食物大為讚賞,要請大廚出來交流。正叔出來與他交談了差不多半小時。正叔離去時,男子躹躬致意,充滿敬佩之情。
這時,大門鈴鐺又緩緩響起,進來的是何伯。何伯經營酒店和餐廳,很多年前是正叔的老板,他很欣賞正叔的廚藝,數次邀請正叔回去為他工作,但正叔念及爺爺對他的恩情,便一直留在鴻記。何伯知鴻記生意少,正叔收入低,便間中買最好的食材來,包場請正哥為他煮頓美食,然後給予豐厚報酬。何伯很重情義,受疫情影響兩年多,他的生意嚴重虧損,自身難保,但他仍然過來關照我們。
我招呼何伯坐下,然後請正叔出來接待何伯。
錢伯喝完咖啡,站起身來,他並不認同我這樣款待年輕男子,臨走時指著我,搖著頭説:“你這樣做生意不成的。”跟著説道:“你與爺爺説,我要收回店子,你們兩個月內便要搬走。”
他剛説完,身後響起年輕男子的聲音:“這餐廳的廚師是最頂級的,祗要好好宣傳,一定會客似雲來。”
錢伯轉身,冷笑著説:“頂級廚師?真是頂級廚師又怎會肯煮這些廉價食物?”
何伯站起來,用手向年輕男子擺一擺,朗聲地説:“這位先生説得對,正哥是最頂級的廚師,他年輕時在巴黎最好的餐廳當大廚,後來我高薪禮聘他回港任總廚。他在這裡工作是因為夠義氣。食物的價錢就算再低,亦無損他高超的廚藝。”錢伯感到沒趣,悻悻然地走了。
正叔從何伯隨從接過食材,回廚房備餐。何伯邀請年輕男子今晚一起欣賞正叔的廚藝。那個晚上,他們品嘗美食,相談甚歡。
過了十多天,爺爺出院了。我很擔心,他一出院,錢伯會來逼遷。而且擔心他見到大德時,不知會否互相認得。
爺爺拄著拐杖,我扶他進餐廳。大門鈴鐺悠悠響起,我推門進去,見到正叔。他走過來與爺爺擁抱,一向平和沉靜的他,眼中竟然泛出淚光。
我們見到大德坐在地上。爺爺望著大德,露出溫暖的笑容,俯身招手,親切地叫大德。爺爺認得大德,真是太好了!可是大德對爺爺的呼喚毫無興奮之情,祗是望著他,輕搖尾巴,然後望著我,又輕搖尾巴。
我心中一沉,大德每天在等待主人,苦等了兩個月,卻因老年痴呆,忘記了主人的樣子,主人就在眼前卻視而不見!
錢伯竟在餐廳之內,他過來與爺爺問好,談了一會,便要爺爺搬遷。
爺爺耐心地解釋:“我們不可以搬的,這裡充滿大德的童年回憶,他還一直在等他失散多年的弟弟小德。如果搬的話,他會很難過。”
錢伯哈哈大笑:“童年回憶?回憶值多少錢呢?等失散的小弟?搬遷會令他難過?哈哈哈!浩哥,他連你也記不得啊!”
錢伯這樣嘲笑爺爺,實在太過份了!可是爺爺沒生氣,用一貫溫和的語調説:“童年回憶是很珍貴的。如果他記得我,就不用搬,是嗎?”
“浩哥,他根本記不得。就算他記得,我要加租一倍,你們這裡生意這麽少,根本做不下去。”
“生意方面您不用擔心,我同意加租一倍。”爺爺果斷地回應。他話未説完,大門鈴鐺不斷響起,一大班遊客進來了!
我與客人交談之後,才知道,當日的年輕男子,是著名的食評家,他在網上發佈了幾篇鴻記的故事,述説餐廳老東主患重病,高度表揚澳門少年經營餐廳及厚待沒錢的遊客;文中又述説忠心大狗等待主人,還有狗兒的照片;對於大廚正叔,他更推崇備至,譽之為世界級的廚神!
錢伯看到這麽多顧客,仍是不服氣地説:“即使多了生意,大德還是認不出您啊!”
他話未説完,爺爺在懷裡掏出一隻黃色橡皮小鴨,按下小鴨發出“咇咇”聲,向四處張望,説:“大德,你在哪裡?我帶了小寶和你玩。”大德馬上走過來,很興奮地用手抓爺爺,還一直吠叫,像説:“我就在這裡啊!”。
爺爺卻假裝看不見大德,繼續在餐廳呼喚“大德”,走來走去,撥開簾子,拉開椅子,四處找尋,還用手撥開身後的大德,説:“哎喲!大德不見了!不要阻著我找他。”
爺爺找了很久,大德一直緊隨,愈來愈興奮。最後,爺爺坐下來,突然回頭看到大德,假裝現在才發現了他,呼喚他的名字,把他抱入懷裡。大德興奮若狂,不停和爺爺親吻。
在場的人們都很感動,鼓掌喝彩,錢伯也鼓掌了。幸好我給爺爺看他之前與大德的錄像,他的回憶才恢復起來。至於大德,他祗記得小時候的事,爺爺就重演與大德小時候的遊戲。
這時,大門鈴鐺輕快地響起,走進一隻金毛大狗,與大德一模一樣呢!